口述人:岳建河,2007年1月——2013年2月任蘭考縣葡萄架鄉鄉長。2013年2月——2018年8月任葡萄架鄉黨委書記。2018年8月——2019年12月,在蘭考縣儀封園藝場任負責人,而后任蘭考縣人民政府四級調研員。
訪談組:陳思
日期:2024年9月5日下午、6日上午
地點:蘭考縣經濟開發區管委會會議室
三、趙垛樓的“干勁”
大年初一進村“拜年”
我在基層工作多年,以我來看,貧困的原因一是地區發展不行,偏、遠、落后、沒有產業,這個地方本來就窮。二是貧困戶自身的問題,這個原因就多種多樣了:因為家里有病人,又缺乏醫療保障,看病把錢花光了,這種比較常見;還有一個原因是懶,這個懶也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,比如他有幾個姐,就他是個男孩,從小父母溺愛,就給他養成懶惰的習慣,長大以后,他失去依靠了,懶惰致貧,這種人他解決溫飽可能沒問題,但是沒有積蓄,家里一旦遇見點事兒,就麻煩了;還有比如定個媒,出個彩禮錢,家里一下就掏空了,一貧如洗;再比如不懂做生意還非要盲目干,賠錢了。這些都會造成家里貧困。
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,咱們國家也扶貧,但是政府各級部門的重點是救急,不是救窮。怎么說救急呢?就是各級部門去給貧困戶幫扶,給他點錢。考核的時候他就過關了,脫貧了。這叫救急,救不了窮,這不是科學的方法。這種貧困戶他是一個長期的貧窮問題,你短期支持他那么一下,他把錢花完了還會窮,因為他窮根沒去!這些戶就像得了大病以后可以正常走路的人,但是遇見坎又會摔跤,甚至比以前摔得還更厲害。
所以黨委政府真正要做的,是引導貧困戶用勞動、用發展產業去脫貧致富,形成穩定的收入。
2013年,我當葡萄架鄉黨委書記以后,大年初一我就去了趙垛樓村。我事先也沒打招呼,直接一竿子杵到村支書家里了。村支書見到我嚇了一跳:“岳書記,你來給我拜年,咋不拎東西?”我說:“拜啥年!我今兒個來,恁那村最窮的10個戶,給我點出來,我去看看。”我掂個本,開始入戶走訪。結果我一走下來,最窮的10個戶,家里真是不像那回事,真是窮得很!
你要說吃不飽穿不暖,那倒也不至于。餃子他們也能吃上,但是那個生活質量太差,說個不好聽的話,那屋里的環境忒臟亂,根本沒法住。其中有一戶那個床上亂糟糟,我一掀那個被窩,一股味兒就頂上來了。小孩的頭發臟得都搟氈了,臉黑乎乎的,不知多少天沒洗過。有的人家,連院里都是臭烘烘的。還有一戶,家里四個小孩,穿的衣服又臟又破,屋里全都是垃圾,我一看他家的“年夜飯”,黑乎乎的,也不知道燉的是什么。
趙垛樓的“干勁”哪去了
大年初一是舉國歡聚的日子。我跑過這10戶以后,心里難受得不行。我給這10戶老百姓召集到村室里頭,和班子成員一起給他們開會。我就實打實地問:“這10戶里頭,吃低保是幾個?具體都是因為啥貧困?”村里查了查,有的是家里5口人,吃低保吃了一口;有的是家里4口人,吃低保吃了一口;有的是家里人有病,有的是有殘疾。我中午跟他們吃了飯,下午我召集村里的黨員,和這些貧困戶一起又開了個會。我說:“1963年,焦裕祿老書記給咱趙垛樓發過紅旗,叫啥紅旗?”村干部回答:“趙垛樓的干勁兒。”我說:“趙垛樓的干勁兒,我從小聽到大,你們也從小聽到大,你看現在咱這趙垛樓的干勁兒哪去了?趙垛樓存在的這些問題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我在那說,村干部和黨員坐在那聽,蔫頭耷腦,士氣都很低落,一點精氣神兒都沒有。我就給他們說:“村里這最窮的10個戶,按照規定每戶有多少口人需要吃低保,先整一個方案。”村支書說:“中。我這兩天就弄好。”我說:“不中,今天就要弄好。我在這兒看著你弄。”接下來,他們現場就制定方案。我在旁邊坐著,拿出手機給民政所所長打電話,叫他來趙垛樓村。當天就給這10戶的手續辦完。
我給這10戶人家說:“低保辦齊了,你們也有任務——家里衛生要打掃好。大年下的,你們把日子過成這樣。忒煞氣!”我讓他們明天用一天的時間打掃衛生,大年初三評比一次。誰干得好,我給他個洗臉盆,給三條毛巾;干得差一點的,給一個洗臉盆,給兩條毛巾;干得最孬的,給一個盆,一條毛巾。
大年初三,一早我就去了,看到每一戶都打掃得還不錯,都給了獎品。大年初五,俺鄉里都上班了,我又領著鄉黨委班子成員到趙垛樓村,分析整體情況。這個村里也沒有啥產業,就是靠種個小麥,種個玉米。大家就開會,找思路,發展什么產業,以后怎么干。還有,我們要弄村里的人居環境整治,這比老百姓家里的衛生整治難度大很多。但是整治好了,就是能造福幾十年的事。
趙垛樓村有個大坑,這個大坑是誰的呢?始終是一筆糊涂賬,張三說是張三家的,李四說是李四家的,因為年代久遠,村里一直也沒有明確,因為有爭議,誰也沒法把坑填起來,把這塊地利用上。我發現,凡是住在大坑旁邊的人家,身體都不好,偏癱、腦血栓,各種病都有。這是怎么回事?因為這個坑位于村里地勢比較低的地方,夏天一下大雨,整個村里的水都往那個地方流,坑里的積水一存就是幾個月,最后都變成污水,散發臭氣,又污染空氣,又污染地下水。老百姓院里的井打上來的水都不達標。
我就把趙垛樓的老百姓都叫過去,開了會,做老百姓的工作。我說:“這個大坑我也不知道是誰家的,沒法給你們斷這個官司。與其在這兒撂著,再放幾百年它也是這樣,倒不如把它填了。”老百姓說:“放著就放著唄,沒事你弄它干啥咧。”我說:“不弄?這個大坑在這兒,風水可不好。”有的人就說:“咳!岳書記,你這說啥呢,你是共產黨的干部,你咋能信風水。”
我說:“俺說的風水就是風和水。這個坑是你村最洼的地方,對吧?大坑臭不臭?一刮風臭味都吹到屋里;那水臟不臟?你那旁邊幾戶打上來的水都是渾的。住在大坑旁邊的,你們挨個數一下,哪家沒有病人?恁看看,風水就是不好!”老百姓一聽,怔了一下,下邊開始議論紛紛:“那可不就是,那幾家就是有病的多。”我說:“咱把大坑填上,你這村里也沒錢,鄉里可以資助恁,蓋成一個村室,擱個衛生所,弄罷以后再修個下水道。但是填大坑的活兒,得恁村自己干,黨員干部先帶頭,你干多少也不給工錢;老百姓也干,該多少工錢給多少工錢。填好以后,鄉里就撥款蓋房。咱們這塊地方以后都干干凈凈的,恁說中不中?”
村里人就都同意了。開始填大坑的時候,黨員干部帶頭干,老百姓,特別是那些貧困戶,干得也特別積極,多拉快跑。正月十五之前,年還沒過完,大坑就已經填得平平整整。后來我去看,不僅大坑填好了,旁邊幾棟破圍墻、私搭亂建的小倉房也拆除干凈了,給建設村室預留出一個好的環境。
被迫“一刀切”
我把整個葡萄架鄉的20個行政村全部都走了一遍,每一戶人家都查得清清楚楚,每個村的貧困人員我都能點出來。當時班子成員11個,每個人都包了村。我要求他們也要不停地走訪調查。
這樣走過來一遍,我開了全鄉大會,根據國家要求,把貧困戶的標準、低保戶的標準梳理明確傳達下去,把全鄉所有注冊的吃低保的全部推倒重來了。我在大會上說:“看了趙垛樓那些個貧困戶,我很有感觸。家里都窮成啥樣了,都沒吃上低保;都讓恁這些村干部的親戚吃完了!以后我就定個規矩:村‘兩委’班子所有成員的近親不準進低保戶,不準吃低保,危房改造都不能享受!”
馬上就有干部批評我“一刀切”。我說:“我就要切,這種亂象,俺先下刀再說!”老百姓也有好多反彈,總有人上鄉里找我,去我家找我。但我一直堅持。結果呢,國務院扶貧辦領導、省委領導、縣委領導一起上趙垛樓村調研,有人就來給我“扎針”了。這個村的會計,他哥家的小孩是個殘疾,21歲了,因為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癥,嘴又歪眼又斜。我當時正給領導們匯報工作呢,會計他哥就把小孩用輪椅推到村委了。推出來以后,他也不吭,往屋里一站,站了幾分鐘。領導看到他了,我還是繼續匯報,匯報完以后,他推著小孩想走。我說:“你先別走,你既然把小孩推來了,你肯定是有事。各級領導都在這,你就跟領導說!”
會計他哥說:“岳書記,像我這種情況,小孩這樣,該吃低保吧?貧困戶該給俺吧?”我說:“不能給恁!”他說:“因為啥不給俺。”我說:“因為啥?我成天在村里轉,村里所有戶的情況我都一清二楚。第一,恁弟弟是村里的會計。我定的規矩:村‘兩委’班子成員的近親戚,任何人都不能吃低保。第二,你家里樓兩層,房8間。你再看看你的收入,沒達到吃低保的標準。如果我把趙垛樓的老百姓都叫過來,在場的各位領導都看著,我不吭,就叫大家說,你該評上嗎?”他也不說話,推著孩子就走。我說:“你不能走,你今個把孩子推過來了,你不給我好好說說你就走啊?”
國務院扶貧辦和省里的領導對這個事沒說啥,因為人家不了解具體情況,但后來他們對整體情況還是很滿意。這個事只是一個小插曲,但是這個事是建立在我們葡萄架鄉黨委班子對8000多戶3萬多口人的了解之上,如果不了解每一戶的情況,像這種推著孩子來了,如果我都不知道他家怎么回事,我怎么應對呢?在領導面前當場就出丑了。
有一次,當時的省委書記到我們葡萄架鄉來調研,從早上八點半開始走訪。走訪之前,省委書記問我:“你的貧困戶你都了解不了解?”我說:“了解!”“家里啥情況你知道不知道?”“知道!”他說:“我可以隨便點吧?”“您點吧!”省委書記第一站就點了俺們一個合作社,搞了調研,了解了具體情況,無論問到什么,我都能回答得清清楚楚。
合作社脫貧的主體是當地的老百姓。實際上,說個不好聽的話,我們鄉凡是目前在家住的老百姓,大多是沒多大本事的,有點本事都出去了,本事大一點的都在大城市,有一點本事的都在縣城,幾乎都很少在家住。凡是在家住的,大多都是收入不高的。親戚朋友之間存在勢利眼,但咱們跟老百姓不能勢利眼,你有沒有本事,我都得好好跟你處,你沒本事,我更得多幫你。怎么幫?這就涉及怎么讓他們增加收入。當然通常就是外出打工,只要有那么一點技能,或者勞動能力,外出打工的基本能保證家里的基本收入。重點就是那些沒技能的,勞動力也比較弱的,不能外出打工,那就是讓他在家把這個地種好的基礎上,再幫助他發展產業。我們發展蜜瓜產業、黃桃產業,經過幾年的發展都不錯,有效給農民增收了。
另外我還給省委書記匯報了,我們在縣里的支持下,在當地做板材加工。板材加工屬于勞動密集型產業,是很有針對性的,安置在鄉鎮,就在老百姓家門口,能有效增加就業,而且效果很好,老百姓地里的活兒還沒耽誤。比如他種個蜜瓜、種個黃桃,種好了一畝地能掙5000塊錢。同時他還能去工廠干活兒,得兩份收入,這不僅一下就脫貧了,而且生活得很好。但是板材廠到底是不是把我們安排的貧困戶都吸納進去了,這需要我們不定期地核實、督促,不僅督促廠家,還要把原來咱們定好的貧困戶給安排好,不斷督促他:“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,干一個工作,恁就兢兢業業干好。”
省委書記詳細了解了具體情況,了解了我們貫徹落實的情況,聽了我匯報的工作思路,緊接著又到何莊村去看,他讓村里把貧困戶名單交給他,他就開始點,點到哪戶,我就陪著他去哪戶看,一共去了4戶,每一戶的衛生面貌、必要的生活用品、生活物資儲備、就業情況、政策落實情況都達到標準了,貧困戶對村“兩委”和鄉里的干部也都滿意。那天的調研從早上八點半一直到中午十二點半。
我們的各項富民產業開展得好,也得到了國務院扶貧辦領導的認可。當時一個姓洪的副主任看了蘭考的很多地方,到葡萄架鄉的時候看了何莊村,村里的產業發展很好,環境衛生也很好,老百姓對當地的村“兩委”班子、鄉干部的滿意度也很高。洪副主任和我們一起開會,中午還擱那吃了頓飯。中午我們一人弄個燒餅,弄一碗羊湯。后來洪副主任幾次擱大會上表揚我們蘭考。
一個一個“拔窮根”
勞動密集型產業能把俺們鄉鎮大部分貧困人口給覆蓋了,增加他們的就業和收入。但那些自身條件限制、懶惰的、就業意愿不強的貧困戶,我們也不可能強迫他們勞動,只能用引導、督促的方式,靠說服、教育,反復做工作。
何莊村有個殘疾人,雙腿殘疾,安了假肢,拄拐行走,雖然有幾畝地,但他幾乎沒有什么勞動能力。他啥也不想了,整個人就頹廢了,打算躺在家吃低保吃到死。村干部找過他多少次,沒用。他說:“我都這樣了,還能有什么辦法。”這咋弄啊?我就找到他談了一番,了解到他有修鞋的手藝。我說:“你把這營生再撿起來行不行?”他說:“我都多少年不干了,現在的人還修鞋嗎?”我說:“現在人也修鞋啊,挺好的皮鞋,壞了,花十幾塊錢修好,且比買一雙新的省錢。”他想了想,說:“中。我閑著也是閑著,那我再試試。”他又把修鞋的手藝撿起來,果然還有生意,一天少則掙個幾十塊錢,多則掙上百塊錢。他單靠修鞋就能維持生活了,再加上低保,生活有了挺大的改善。
趙垛樓有個光棍漢,40歲左右,身體健康,就是因為懶,窮得昏天黑地的。他父母早就沒了,他也不種地,媳婦也娶不上。我找他談了多少次,反復給他講道理,我說:“恁還算年輕,身強力壯的,打算這輩子就這么混了?”他說:“我娶不上媳婦了。自己湊合活著吧。”我說:“多俊的大閨女你就別想了,但恁只要沒有太高的要求,還是可以娶上媳婦的。”他聽到這兒,眼睛亮了一下。但馬上又把腦袋耷拉下來,說:“那我也娶不上。”我說:“能娶上。隔壁村那個邋里邋遢的老漢,70多歲,還說上媳婦了,老兩口過得挺好。你把家里收拾干凈,每天干活掙錢,娶媳婦也不是沒可能!”他聽到這個,好像勁頭上來了,他說:“中,我好好過日子。”我說:“咱不是說完就完事了,恁得給我落實。”他說:“啥叫落實?”我說:“就是說話得算數——我是鄉黨委書記你知道吧。”他說:“我知道。”我說:“我跟你保證,你需要什么支持,我都給你爭取。工作我也可以幫你找。恁說中不中?”他說:“中。”我說:“那恁也表個態,你能干啥,準備干點啥。”他說:“我沒技術,但我有力氣,可以給人家掂泥兜(扛水泥袋),人家給我30塊錢也行,50塊錢也行。”我說:“中,我給你聯系活兒,聯系上了你就去干。”
有個貧困戶,男的,50多歲,實在是啥也不會,種地也種不好,又干不了體力活兒。我說:“實在不行,你就去收破爛吧,就在附近的村里收。收破爛可能掙錢了。”他答應了。我就琢磨著從什么途徑給他弄個交通工具,結果他自己弄了個舊的農用小三輪,開著車收破爛,什么廢品都收,連撿帶收。他還挺喜歡干這個活兒,一天忙忙叨叨的,收入挺好。
趙垛樓村爭取到了省委組織部的一個項目,給了160萬元,建了100多個大棚,種蜜瓜。村里面的集體經濟發展挺好,駐村工作隊隊長張靜組織貧困戶包棚,包這個棚一年得交1000塊錢,但是貧困戶沒錢,咋弄啊?村里有個女的,30多歲,生了4個小孩都有病,最小的那個小妮兒是先天性心臟病,跑大城市看病花了好多錢,家里弄得一貧如洗。她丈夫長期在外地打工,這個女的成天在家憋著,地里活兒也不干,全在那撂荒,家里活兒也不干,弄得亂七八糟。最要命的是,她在家里不做飯,餓了就到村里小超市買吃的。她也沒錢,都是賒賬——買幾根火腿腸、方便面、掛面,全都記賬上。她丈夫春節回來,拿掙了一年的錢先還賬,還完賬就剩不下幾個錢了。俺就找她談,讓她把自己家地種好,把家里家務干好,搞好衛生,每天做飯給孩子吃,再承包兩個蜜瓜棚。她說:“俺不干!”我說:“你不干我就開大會,讓親戚朋友大家都來說說你。你嫁到這個家,是怎么當這個家的媳婦的?你丈夫一年到頭在外邊累死累活,你在家憑什么啥也不干!”她說:“恁管俺咧!恁是鄉書記就能管俺家的事了?恁開大會就開大會,俺就不干!”我就火了,我說:“恁這個人真是差勁!一年到頭不掙錢,還禍害好多錢,你四妮兒沒錢怎么看病?你孩子是恁親生的不是?”我聲音有點兒大,吵得她家空蕩蕩的房子都有了回音。她家四妮兒就跑出來看。她把孩子拽過來,摟在懷里,掉眼淚了。我一看,已經觸動她了,也別再多說了。我說:“兩個棚村里都給你安排好了!下午我叫支書來找你,你就抓緊辦手續。”說完,我沒等她回答,就站起來走了。她因為長期不勞動,一開始干活兒也不積極。我們駐村工作隊就每天督促她,天天逼著她干,不干不中,讓她養成良好的習慣。那兩個棚,每個大概占地一畝,每年能種兩茬蜜瓜,還能種一茬蔬菜。這一年就能弄個2萬塊錢。她自己家那幾畝地,種小麥和玉米可以滿足口糧,還有余糧。這樣口糧和蔬菜她大半年能自己生產,就不用成天去小賣部賒賬了,丈夫年底拿回來的幾萬塊錢能存下一多半。她后期也確實好好干了,很順利就脫貧了。后來她帶小孩去上海,找了個好大夫,花幾萬塊錢給孩子做了個手術,把心臟病徹底治好了。這幾萬塊錢,醫療保險給報了一部分。
后來,我們把這些因為自身條件限制、沒思路、懶惰等情況的貧困人員統計起來,每個月抽出一天晚上在村里開大會。開會弄啥?就在他們中間評比,讓他們站出來匯報,說說這一個月掙了多少錢、干了多少活、計劃啥時候能脫貧。他們說完了,干部群眾都給他們鼓掌,表揚他們:“恁真中!”他們本來都是生活在角落里的人,很邊緣,現在把他們推到亮堂的地方,讓大家尊重他們,認可他們,建立他們的自信,讓他們對勞動更有積極性。
那些沒有勞動能力的,或者因為種種原因確實邁不過這道坎兒的,就需要直接給他落實政府兜底幫扶政策。
董莊村有一個貧困戶,我第一次去他家是割麥前的一天。男主人有兩個女兒,一個兒子,還有個老爹,80多歲了。我跟村支書上他家去了,一進他家院子,就看見他爹穿個襖,萎在院里一個土堆上,我們進去了,老漢看了我們一眼,我們跟老漢打招呼,他無精打采地答應一聲。屋里有個男孩,還有一個女孩。兩個孩子跑出來,站在那兒看著我們。村支書跟我介紹說:“這個男孩上三年級,姑娘在我們蘭考縣初中,該考高中了。還有個大妮兒沒擱家。”村支書又對他們說:“妮兒,我給你介紹一下,這是咱們鄉的岳書記。”姑娘說:“岳書記好,俺是共青團員。”我就問那個姑娘:“你好啊,恁爸跟恁媽在哪了?”姑娘說:“俺媽得癌癥了,俺爸帶俺媽化療去了。”說著,這個女孩嘴一扁,眼淚就要往下流。我說:“姑娘你別著急,叔叔問你,你姐姐呢?”她說:“俺姐剛考上河南大學,在鄭州念大一呢。”我問她:“恁家幾口人?吃了幾口低保?”姑娘說:“俺家6口人,吃了一口低保。”我就問支書:“他家這么困難,咋只給辦一口?”支書說:“恁不是擱大會上說啦,村‘兩委’班子的近親戚任何人不能辦。這個老頭兒是我的舅唉,我不敢給他辦,這一口還得想法不叫你知道,這又叫你查出來了。”我一聽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眼淚差點掉下來。我對支書說:“咱先回去吧。”
回來我就反思:這種情況應不應該給他家辦呀?那肯定應該給辦。我就趕緊把他家的低保都給辦齊了,6口人都吃上了低保。8月份,我又上他家去,夫妻倆還是沒擱家,在外面看病。孩子們都放暑假在家,小女兒已經考到蘭考一高,需要學費大概5000塊錢。大女兒上大學也需要學費,也需要幾千塊錢。回來我就跟鄉里研究,資助他家,給兩個姑娘解決了學費。等到冬天,我再去他家的時候,夫婦倆還是沒在家。小女兒在家,我對她說:“叔叔來看看你家生活情況咋樣了,還缺不缺錢。”小姑娘說:“叔,我們家不需要錢了。我現在一放學,就到飯店給人家刷碗,刷完碗,人家還管我飯。有時候刷的碗少,就給我10塊錢,有時候刷得多,就給20、30、40。有一次店里忙,我幫著干了好多其他活兒,人家給我100。我現在錢夠用了,不要鄉里的錢了。”我和支書一聽,心里特別高興。這個小妮咋這么好!
又過了三年,小妮考上大學了,大妮考上研究生了。她們的媽媽癌癥沒治好,去世了。男的本來是個包工頭,不用帶著媳婦到處看病了,就回來繼續干,這家就脫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