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從文先生的最后一次故鄉(xiāng)湘西鳳凰行，是在1982年。這一年，他80歲，在黃永玉先生的催促和安排下得以成行。除黃永玉之外，另一位陪沈從文回故鄉(xiāng)的是黃苗子先生。
因為二叔郁達夫之故，苗子、郁風(fēng)夫婦自上世紀50年代起與沈從文就一直有著密切往來。沈從文不止一次向他們講述當年郁達夫?qū)λ膸椭?923年，獨自漂泊北京開始闖蕩文壇的沈從文，在生存艱難之際給郁達夫?qū)懶庞跽堦P(guān)注和幫助。此時，來到北京的郁達夫住在哥哥郁華——即郁風(fēng)父親——的家中。沈從文沒有想到，郁達夫收到信之后，居然很快就來到他所寄寓的湖南會館。見他又餓又凍，郁達夫馬上把自己圍著的毛圍巾取下，披在沈從文的身上。接著，又請他去吃飯。事情沒有結(jié)束。郁達夫回到郁華家中，腦子里一直無法抹去所看到的沈從文的景況。他當即寫下了著名的文章《給一位文學(xué)青年的公開狀》發(fā)表，為沈從文這類“北漂”文學(xué)青年而呼吁。
沈從文說那情景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：“后來他拿出五塊錢，同我出去吃了飯，找回的錢都送給我了。那時候的五塊錢啊！”80歲那年，他又一次這樣告訴郁風(fēng)和黃苗子。說著，說著，沈從文的眼睛濕潤了，接著又笑了，笑得十分天真。
有這種情感的淵源，加上沈從文研究服飾史，對工藝美術(shù)和繪畫頗有見地，他與苗子之間也就有了不少共同的興趣愛好。這些都成了他們彼此的文字往來和交談的內(nèi)容。
有意思的是，身為苗族的沈從文，對“苗子”這個名字頗有異議。他說，在湘西，“苗子”是過去漢人對苗族人的貶稱。于是，在寫信或題跋時，他習(xí)慣把“苗子”均寫為“苗滋”。1982年在故鄉(xiāng)，沈從文再次提醒一同前往的苗子先生：“這是苗區(qū)，你不能用‘苗子’這個名字。不然，苗族人會覺得不舒服。”于是，如今在沈從文母校文星閣小學(xué)那個著名泉水旁，有苗子當年題寫的“一瓢飲”石碑，落款就寫為“苗滋”。
沈從文與黃苗子時有書信往來。1976年1月，在周恩來去世的第二天一大早，他發(fā)現(xiàn)門外塞進一個信封，打開一看，是沈從文寫的一封長信，有十多頁。談古代服飾史研究，談局勢，談對未來的擔(dān)憂，言辭坦率而激烈。信后特地注上一句“閱后一定燒去”。此時，苗子與郁風(fēng)從秦城監(jiān)獄回家還不到一年，自然不敢留下，閱后當即將信燒掉。“真是太遺憾了。要是不燒，留下來該多好。多有價值的一封信呀！”每次提到此事，黃苗子都要連聲嘆息。
好在黃苗子還留下了另外一些沈從文的來信和書法。后來，他知我研究過沈從文，遂將其中一幅書法轉(zhuǎn)贈于我。
這幅草書寫于1975年。沈從文當時喜歡書寫古詩十九首，我受贈的這幅書《青青河畔草》(見圖一)：“青青河畔草，郁郁園中柳。盈盈樓上女，皎皎當窗牖。娥娥紅粉裝(妝)，纖纖出素手。昔為倡家女，今為蕩子婦。蕩子行不歸，空床難獨守。”詩后沈從文另寫一段題跋，簡述自己練習(xí)書法的體會：
有意使筆放縱，仍處處見拘持。可見性格之迂腐，實近乎不可救藥，終難擺脫‘習(xí)書生’庸俗書體，真正行家必一望而知其做作處也。再書奉苗滋郁風(fēng)兩位一嘆。弟從文乙卯國慶節(jié)后之五日，時同住北京大城中。